转载自:findingsea
前言
最近终于看了心仪已久的《悉达多》,先说读后感受:这很可能会是我今年看过的最好的一本书了,五星推荐。黑塞对东方哲学的理解相当深刻,尤其最后一场悉达多与乔文达坐而论道,可以说透彻淋漓,很久没看到这么精彩的大段论述。
故事其实不复杂,讲的就是一个古印度贵族青年悉达多,不追求财富地位,一心只想追求心灵的宁静,于是孤身展开了求道之旅。其实跟佛陀的故事很像。黑塞用悉达多的三次觉醒来阐述了他对佛教求道的理解。
本文全篇是有点长,如果对书的内容想自己体会的,可以跳过介绍部分,直接翻到最后总结,是我对《悉达多》全书的概括性体会。
第一次觉醒
悉达多为了获得内心的宁静,决定遁入沙门,进行苦行修为。他的朋友乔文达追随他。然后即便经过多年的苦行,即便悉达多的修为已经超过了那些年老的沙门,他仍然觉得他对自我一无所知,他觉得在沙门这里必然难以获得最终的宁静。这时,世人纷纷传言,乔答摩在菩提树下顿悟得道,成为佛陀。于是,他和乔文达去拜访佛陀。
两人都为佛陀的智慧与安宁所折服,乔文达成为了佛陀的信徒。而悉达多,在于佛陀的一番交谈之后,仍然决定独自求道。
他之所以没有成为佛陀的信徒,因为佛陀的教义可以圆满地解释这个世界,除了一点:他是如何领悟到这些教义的。佛陀并没有从任何教义中学习,所以学习佛陀的教义并不能达到超然的境界,要达到这种境界,只能依靠自己。
在离开的路上,悉达多得到第一次觉醒:之所以我对自我一无所知,之所以悉达多对我来说一直保持陌生与未知,只因为我在逃避自我,我在追求梵天,阿特曼。我欲求摧毁自我、摆脱自我以便在未知的存在最深层发现万有的核心,即阿特曼、生命、上帝或绝对终极之物,而正因为如此,我却一路丢失了自我。
为什么乔答摩在他觉悟成道的伟大时刻曾跌坐于菩提树之下? 因为他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声音命令他在菩提树下寻求安宁,他并未求助于苦修、献祭、沐浴和祈祷、进餐和饮酒、睡眠和梦想,而是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人只应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拒绝任何外力的驱使,并等待觉醒那一刻的到来;这才是善的和必要的行为,其他的一切毫无意义。
第一次觉醒之后的悉达多开始认识到目之所见并不是虚幻,那就是实在的。他学会了用孩子一般单纯而无所求的目光去观看,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当一个人能如此单纯,如此觉醒,如此专注于当下,毫无一律地走过这个世界,生命真是意见赏心乐事。
第二次觉醒
悉达多向迦摩罗(妓女)学习情爱的技巧,向迦摩施瓦弥(富人)学习做生意的技巧。一开始悉达多只是把生意当成游戏,甚至他做的许多事情都只是游戏而已,他以观察世人而自娱,而他的心,他的本性却从未有丝毫投入。他真实的自我飘然于遥远的异乡,无影无踪,与他的现实生活彼此隔绝。然而,他逐渐沉沦于纸醉金迷的生活,他终于在这种生活中难以自拔了。时光荏苒,等他惊醒的时候,已经头生华发,感觉到现在生活的荒诞,他开始深深地厌恶自己,就像一个吃得过饱、喝酒过多的人在痛楚的呕吐之后会觉得好一点,悉达多也渴望通过一次骇人的呕吐来弃绝这毫无意义的生活。
悉达多想要自溺在河中,他想要投向死亡,正当此时,他听到了内心深处的唵字真言,这一瞬间他的灵魂猛然觉醒,他忆起了早已忘却的神圣的一切。在一场无梦而深沉的睡眠之后,悉达多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他感觉到现在所有无常之物又从身旁溜走,又一次他如婴儿般独立于天地之间,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学。他为自己的逃离感到快乐,同时领会到亲身经历世上的一切是件美事,孩提时代他就知道尘俗的享乐及财富为邪恶之物,长久以来他就知道这一点,但知道刚刚才有所体验,不仅在理智上,而是以眼睛、心灵以及胃口深知其意。
悉达多第二次觉醒,他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死去了,那正是他的自我,他渺小、怯懦而傲慢的自我。
悉达多终于明白为什么作为婆罗门或沙门这么多年与自我的斗争都失败了,因为他的傲慢,因为过多的知识,过多的圣诗,过多的献祭,过多的禁欲和过多的造作和追求阻碍了他,他永远都是最聪明的一员,永远那么博学。他的自我潜入了他祭司的身份,潜入他的理智和傲慢,而他却想通过斋戒和忏悔来摧毁自我。只有进入尘世并沉湎于权利、女人和金钱,只有成为商人、赌徒、酒鬼和富人,才能让他心中的祭司和沙门真正死去。他必须经历那些可怕的岁月,遭受恶心的折磨,彻底认清俗尘生活的空虚和疯狂,直到陷入绝望,只有这样,那个浪人悉达多和富人悉达多,才能真正死去,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新生。
第三次觉醒
悉达多又遇到了当年载过他的摆渡老人,瓦稣迪瓦道,悉达多观察河水的寓意,观察瓦稣迪瓦道脸上的宁静,他决定留下来和瓦稣迪瓦道生活在一起。
一次悉达多问瓦稣迪瓦道:“你是否也从河水学到了这个秘密:即世上并不存在时间的实体?”瓦稣迪瓦脸上漾起了明朗的笑意。 “是的,悉达多,”瓦稣迪瓦道,“是否是这个意思呢? 河水在同一时刻无处不在,遍及源头,河口、瀑布、渡口、水流、海洋以及山脉之间;从另一方面来说,现在只为其自身而存在,并非过去或未来的影子。” “正是如此,”悉达多道,“当我懂得这个道理,我回顾了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也是一条河,少年悉达多、成年悉达多和老年悉达多只是由于幻象而有分别,而并非由于现实而有分别。悉达多从前的生活并没有存在于过去,他的死以及终归于梵天也不是发生在将来。过去之心 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万法皆如,俱入目前。”
之后,悉达多重逢迦摩罗,并发现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迦摩罗被毒蛇咬死后,悉达多把所有心思都交付在了儿子身上,把儿子留在身边照顾,然而他最终还是失去了他的儿子,因为他的儿子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失子之痛,让悉达多开始真正理解和同情俗尘的情感,不再那么聪明,不再那么傲慢,而是更为温和,更富同情。
心中的创伤仍久久地隐隐作痛。悉达多的船客中有许多是与自己的儿女同行。每见一位有儿女相伴的行客,他都忍不住心中嫉妒;他想:那么多人都拥有这巨大的幸福——为什么我偏偏没有? 甚至那些恶人、盗贼和劫匪都有儿女相伴,连他们都可以爱自己的孩子并为他们的孩子所爱,为什么我却独独没有? 悉达多此时的思维竟如此幼稚,如此缺乏逻辑,他与凡俗的人们竟变得如此相像。 现在他待人的态度与从前不同:不再那么聪明,不再那么傲慢,而是变得更为温和,更为好奇并且更富于同情。 现在,当他送那些庸常的行客们(商人、兵士和女人)渡河时,他觉得那些人不再如从前那样显得陌生。尽管他并不理解或拥有他们的思想与观念,但他却与他们同样有着生命的冲动和欲望。尽管他已达到高度自律的境界并且成功地忍耐着最后的伤痛,而他却感到这些尘俗的人们是自己的平等兄弟。他们的虚荣、欲望以及平凡琐事不再显得荒谬,而是变得可以理解,可以热爱,甚至值得尊敬。
悉达多继续聆听河水,向河水学习。
于是悉达多更用心去听。水中他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以及他儿子的形象汇流在一起,迦摩罗的形象也显现并随流而去,乔文达的形象,还有诸多其他人的形象纷纷涌现并消失。所有人的形象都融入不息的河水,河水包容了所有人的追求与渴念,欲望与苦难。于是河水之声也充满了渴求:充满了刺心的痛楚,充满了无厌足的贪欲。河水向自己的目标流去。……他不再去分辨不同的音声——诸如愉悦之声与哀泣之声,童稚之声与雄浑之声;所有思慕者的哀叹,智者的欢笑,愤怒者的叫喊,濒死者的呻吟都融入彼此,互为纠结与交织,以千万种方式缠绕在一起,而所有的音声,所有的目标,所有的渴望,所有的善与恶,悲伤与欢乐,所有这一切共同构成了统一的世界,所有这一切共同交融成万物奔流不息的进程,所有这一切共同谱成了生命永恒的旋律。……当他不再着意分辨悲叹与欢笑,当他的心灵不再执着于任何一种特定的音声并不再任其占据他的自我,当他倾听所有的一切,倾听圆融与统一,正当此时,那宏大的万音交响之歌只包含一个字“唵”(Om)——圆满之音。
悉达多在河水之声中,有了第三次觉醒,并且得到了最终的救赎,从此他委身于时间与生命之流中,充满慈悲与同情,与万物和谐如一。
全书的最后,有一场悉达多布道时的论述,很长,却异常精彩。多年之后,都已经年迈的乔文达和悉达多再次相遇,乔文达发现他往日朋友的脸上充满了宁静,他显然已经得道了,于是乔文达便询问他该如何求道。
悉达多论述了三点:
智慧不可言传,而需亲身体会
是的,我曾有过不少观念与知识。有时,在一日之内或一个时辰之内,我会体验到智慧,正如人们从内心感受到生命。我有过许多思想,但我觉得很难对你讲述。然而有一种思想给我以很深的印象。乔文达,即智慧无法言传。智者们试图传授的智慧听起来总是十分愚蠢。……知识可以传授,但智慧不能。人们可以寻见智慧,在生命中体现出智慧,以智慧自强,以智慧来创造奇迹,但人们不可能去传授智慧。我年少时就有过这种疑问,正是我的怀疑驱使我远离教师们。我还有过一种思想,乔文达,你又会认为那是 开玩笑或只是一种愚蠢的念头:就是说,每一真理的反面也同样真实。比如说,只有偏面的真理才能形诸于言辞;事实上,以语言表达或思维的一切都只能是偏面的,只是半个真理而已,它们都缺乏完备、圆融与统一;当佛陀世尊宣讲关于世界的教义,他不得不把世界分为轮回与涅槃,虚幻与真如,痛苦与救赎。人别无选择,对于那些要传授教义的导师们来说尤其如此。而世界自身则遍于我之内外,从不片面。从未有一人或一事纯属轮回或者纯属涅槃,从未有一人完全是圣贤或是罪人。世界之所以表面如此是因为我们有一种幻觉,即认为时间是某种真实之物。时间并无实体,乔文达,我曾反复悟到这一点。而如果时间并非真实,那么仿佛存在于现世与永恒,痛苦与极乐,善与恶之间的分界线也只是一种幻象。
世界万物皆为圆满,一切皆是必然
我是罪人,你也是罪人,而罪人有朝一日会成为梵天,有朝一日会证得涅槃,有朝一日会成佛;这‘有朝一日’是某种幻象,那只是一种比较而已,罪人并不是在趋于佛境,他并没有不断演进,尽管我们的感官只能如此感知事物。不,潜在的佛性已然存在于罪人身上,他的未来已然存在。我们必须认识到隐藏于你、我以及所有人中潜在的佛性。乔文达,世界并非不完善,或者正沿着通向完善的漫漫长路缓缓发展。不,世界在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所有罪孽都已然领受神恩,所有孩童都是潜在的老人,所有婴儿都已打上死亡的印记,而所有的垂死者——必获永恒的生命。一个人不可能认清另一个人已然修到何等境界。佛存在于劫匪与赌徒身上,而劫匪亦存在于婆罗门身上。 在极深禅定之中,人可以除灭时间并同时经历所有过去、现在与未来,于是一切皆善,一切完美,一切即梵。因此,我认为一切的存在皆为至善——无论是死与生,无论罪孽与虔诚,无论智慧或是蠢行,一切皆是必然,一切只须我的欣然赞同,一切只需我的理解与爱心;因而万物于我皆为圆满,世上无物可侵害于我。
爱是世上最重要的
乔文达,我可以去爱一枚石子,一棵树或一片树皮,这些都是“物”。一个人可以去爱世上之物,但一个人不能去爱词句。所以教义于我毫于用处。那些教义没有软硬的感觉,没有颜色,没有尖角,没有气息和味道,它们只是一些词句而已,可能就是这一点阻碍你得到内心的宁静。也许世上词句过多,因为甚至连救赎、德行、轮回与涅槃都只是词句,乔文达。涅槃并非实在之物,世上只存在涅槃的名相。……更坦白地说,我也不是很注重思想,我更注重“物”。例如,这个渡口曾经住着一个人,他是我的前辈与导师。他是一个虔诚的人,多年以来他一直仅仅信奉这条河,他发觉河水之声与他交流,于是他师从于河水,而河水则教导他,培养他。这条河对于他似乎是一位神。多年以来,他并没有明白每阵清风,每朵白云,每只小鸟和每只甲虫都同样神圣,而且与这令人尊崇的河流一样能给人以启迪。但当这位虔诚的人飘然进入林中,他彻悟了一切。没有任何导师与书本,他比你我理解得更多。而这只是因为他信奉了一条河流。……乔文达,我感觉爱是世上最重要的。研究这个世界,解释它或是鄙弃它,对于大思想家或许很重要;但我以为唯一重要的就是去爱这个世界,而不是去鄙弃它。我们不应彼此仇视,而应以爱、赞美与尊重来善待世界,善待我们自身以及一切生命。
结语
看完最后这一整段论述,我突然想起《金刚经》里的一段: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万物皆是虚无,又皆是实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摆在面前,它不会因为我们的好恶而变得更好或者更坏,甚至这个世界就没有好坏之说,因为好坏标准都是人定的,而人的观念又都是一时的。所以这世界在每一刻都是圆满的,我们能做的就是感受它,接纳它,进而爱它。
我对佛学仅知皮毛,但是全书有一点我是无比赞同的——佛不是坐而悟道的,悉达多要摒弃自我,要感知梵天,就要先体验俗尘荒诞,而后知众生有爱,而后知万物有灵。所谓「得道」,不是读经书习教义,而是对生活(乃至生命)体验的深刻理解。
黑塞对于东方哲学这种超脱的概念,理解深刻,而又自成体系。没有什么救世主,没有什么超度者,佛性,或者说神性,就蕴藏在每一个人身上,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完美之处。我们只有自我救赎,而唯一能阻碍你得到内心宁静的,也只有你自己。这个世界本身就已经蕴含着神圣了,去发现它,接纳它,理解它,最终爱它。
一切皆是必然,于是一切只须我的欣然赞同;万物皆为圆满,于是世上无物可侵害于我。
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
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
去贪慕虚荣,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
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
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
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
而是接受这个世界,
爱它,属于它。